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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質的存在——吳權倫作品中的物件和影像

(全文原載於藝術家雜誌499期)

文/莊偉慈

 

 

在年輕的當代藝術家中,無論是媒材的選擇,或者對於影像與物質的解讀,吳權倫都顯得十分特別,其藝術類型與創作思維,可以被視為非主流與非典型。而若將「異質」視為一種特質,我們或許可以由此解讀吳權倫藝術脈絡。

想像的自然

在訪談時,吳權倫曾數次提到「主題」是他創作中始終存在的困擾之一。這種來自於無法清晰定義、曖昧不清的感覺,不僅存在於藝術家這端,觀眾在觀看其作品時也常覺得困惑。面對吳權倫以平面輸出而成的3D影像,觀者觀看的慾望總被撩撥,使得這困惑感同時又顯得迷人。在吳權倫的作品中,始終存在著看似正常的異質與看似異質的正常,這種不協調而又矛盾的感受,將觀眾推出習以為常的框架,創造出一個可以回看的契機。 

「標本博物館」是吳權倫較早期的創作,這一系列作品的靈感,來自於吳權倫小時候在台南公園很常逛的標本館。館內曾經存放各種動物的標本,自然的生物以不自然的方式與姿態存在著,而這總給予吳權倫一股異樣感。「記得剛上研究所時,我有半年的時間中斷學業回台南,常常到一些自己喜愛的地方閒逛,標本館就是我很常去的地方。剛好上研究所前正好學了3D製圖軟體,我想到何不運用這個技術做作品?因為3D影像性質中的擬真感,能與標本的假能交錯對照、互相辨證,因此發展成為一個系列。」

「標本博物館」的作品中,讓被列印出來的影像,和處於畫心的平面照片對照著。畫心的影像是被拍攝下來的標本或者製造出的自然場景,這種「假假的」姿態,與裝飾在框外的3D列印動物影像成為對照。如此一來,一件作品中即在「影像的真假」、「動物的真假」兩個不同層次間有了對照。吳權倫說:「我在作品中嘗試著將標本的影像,對照著被實體化的影像。這種真假之間的轉換對照,很能突顯出我想要的衝突感。」

吳權倫口中的衝突感,是關於真/假、自然/非自然的對立,以及難以判準的曖昧關係。人們習以為常的事情,常常不是真正的自然,比如動物園,即是人製造出來圈養動物供人觀賞的地方,提供人們在不自然的環境中學習關於自然的概念。而這種看似平常但實際卻矛盾的現象,對於吳權倫而言就像是相片中的刺點般顯眼。在他所創作出來的作品中,處處充滿著對於事物本質性的辨證,他的作品將我們習以為常的所見之物,以誇飾或再次變造的方法突顯出荒謬的本質——原來這些異常與異質,在經過系統化的編碼之後,重新成為人們熟悉之物,而無論它們有多麼的不自然,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我們早就習以為常。

 在對於這一系列「不自然」的考察辨證中,吳權倫約莫同一時間還創作了包括「馴養」系列、〈你是我的自然〉等作品。這些系列非常巧合地都探討了人與自然、人與動物之間的關係,而吳權倫的視覺語言不僅試著辨證自然與非自然,同時他也觸及了知識論的範疇。如在〈你是我的自然〉,吳權倫將收集而來的塑膠動物玩具,重新雕塑出不符合其既定樣貌的人臉。有如混種生物的呈現,戲謔般地呼應米開朗基羅「以雕塑解放物質的潛在內容」的思考,一方面也對於人們認識動物的途徑提出疑問。再一次地,藝術家刺激觀者思考:究竟在當代的環境中,人們與動物、自然的關係究竟如何存在?我們的認識是真正的自然嗎?亦或是來自於過程並不自然的知識建構或情境?

探討殘餘物的潛在能量

吳權倫的作品美感自成一格,從局部細節中也可看見他在形式上的潔癖,比如物件擺放的位置、相互間的關係,或是色彩上的配置,以及影像在比例與結構上的拉扯,那種來自於「精心安排」的工整讓觀者很能感受到藝術家的嚴謹。然而他在受訪時卻說,自己做作品大多隨性,「很多人常說看不懂我創作中的脈絡,其實我自己也很難說請楚,我想這和我創作的習慣是要『遇到對的東西』(媒材或對象)才有辦法做是有關的。」

吳權倫在2012年前後發展出的「Debris」系列,則是接續著對於影像特性與視覺美學上的探索。「Debris」的意思指的是「殘骸物」,這系列的創作緣起,是因吳權倫試著將做不好而還未刪除的模型檔案重新開啟,而玩出這一系列在視覺上令人驚豔的創作。

使用「殘餘物」創作的形式,可以追溯的脈絡是從現代藝術中使用現成物開始。但在吳權倫這裡,現成物的概念並不是附著在物質性的物件上,而是指向影像本身。他的創作是從數位影像延伸成為物質實體,作品是影像、也是雕塑,某些時候看起來更具有抽象畫的味道。這些同時混雜影像、繪畫與雕塑特質的創作,多半讓觀者感到曖昧不明,因為遠觀的時候,總是很難在第一時間就看清作品的原貌。

這種試著突破媒材疆界限制的創作實驗,可從美國雕塑家約翰.錢伯倫(John Chamberlain)的作品中看見。錢伯倫的創作形式是將回收的汽機車金屬零件,結合抽象表現主義的手法。在他的作品中,不僅僅是透過使用工業機具的剩餘物做雕塑,更進一步地,錢伯倫融合繪畫性的觀念,將這些材料看作顏料,重製成真正立體的繪畫(或說,具繪畫性的雕塑)。在錢伯倫的藝術脈絡裡,創作是全然建立在物質性的基礎上,即便要討論其脈絡,我們也可以看到現代主義以來的藝術觀念,從杜象使用現成物,到立體派繪畫對於空間觀念的探討,是如何影響著錢伯倫。

然而到了數位時代的當代藝術創作上,「殘餘」或「現成」的概念脫離物質性而成為虛擬的檔案時,則有了全然不同的意義。吳權倫所回收的殘餘檔案,比較像是將被分散的樂高積木零件集合起來再重組的概念,這些檔案被結構在一起,各自帶著自身殘破的特性組合共生。因此,他們的抽象外表,其實代表的是自身影像的殘缺,然而組構在一起時卻因結構的和諧或形式與色彩所產生的張力,意外創造出新的視覺效果。不同於錢伯倫的藝術成就是在於使用現成物突破繪畫與雕塑的界線,吳權倫透過影像的重組,展現出獨特的光影與質感,這樣的影像正巧停留在一個「中間的狀態」(吳權倫語),同時展現影像最初的身世(破碎與殘缺)以及最終的結果(一個整體)。

撩撥觀者的想像力

在2014年的台北雙年展「劇烈加速度」中,吳權倫延續一貫的形式與脈絡創作〈沿岸採礦〉。結合對自然與物件本質的探索,他將在海邊拾得的FRP碎片回收,將這些看來近似自然物質的石化材料,重新製作並偽裝成天然礦石*。觀者在觀看作品的同時,因為難以分辨物件的本質,也因此重新思索自然與人工之間的關係。吳權倫說,這些物件具有一種中介的狀態,「它們既不算完成,也不屬於原初……也許這和我將3D影像輸出成平面作品放置於展場時,總會引發觀者想要去辨別『那究竟是平面或是立體』的這種曖昧狀態相似,重要的是如何去觸動觀者觀看與辨識的慾望和想像力。」

在近期的創作,吳權倫轉向思考都市中的生態圈,他說,正如同標本的人造特性,都市的生態其實是屬於人造的自然。吳權倫認為,人造的自然其實可以視為某種標本,他從住家附近的小型工業區與社區街道觀察到人類生活所串起的景觀與現象,仍持續發展中的「街替器」系列,即是在此思路下發展的作品。

對吳權倫而言,藝術的養分是來自於生活,並不會憑空出現。正如同其作品總是夾雜曖昧未明的性格,吳權倫也仍小心翼翼地摸索藝術與自身的關係,試著理解藝術在其生命中的未明狀態。「雖然我是靠著持續創作才走出低潮,但我認為藝術(創作)不一定要是一輩子的事情,如同我在不同的系列作品中想探索不同面向的問題,也許有一天故事說完了,就是一個系列終結的時候。我想藝術創作應該也是這個樣子吧。」

*此為誤解,〈沿岸採礦〉一作中的垃圾石頭皆為天然採集自海灘,作者沒有再作任何形式的加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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